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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卷 任孝子烈性为神
 参透风二字禅,好姻缘作恶姻缘。

 痴心做处人人爱,冷眼观时个个嫌。

 闲花野草且休拈,赢得身安心自然。

 山本是家常饭,不害相思不费钱。

 这首词,单道着乃忘身之本,为人不可苟且。

 话说南宋光宗朝绍熙元年,临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库前有个张员外,家中巨富,门首开个川广生药铺。年纪有六旬,妈妈已故。止生一子,唤着张秀一郎,年二十岁,聪明标致。每不出大门,只务买卖。父母见子年幼,抑且买卖其门如市,打发不开。

 铺中有个主管,姓任名珪,年二十五岁。母亲早丧,止有老父,双目不明,端坐在家。任珪大孝,每辞父出,到晚才归参父,如此孝道。祖居在江干牛皮街上。是年冬间,凭媒说合,娶得一,年二十岁,生得大有颜色,系在城内新桥河下做凉伞的梁公之女儿,小名叫做圣金。自从嫁与任珪,见他笃实本分,只是心中不乐,怨恨父母,千不嫁万不嫁,把我嫁在江干,路又远,早晚要归家不便。终眉头不展,面带忧容,妆饰皆废。这任珪又向早出晚归,因此不妇人之意。

 原来这妇人未嫁之时,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名周得有

 此人生得丰姿俊雅,专在三街两巷贪花恋酒,趋奉得妇人中意。年纪三十岁,不要娶,只爱偷婆娘。周得与梁姐姐暗约偷期,街坊邻里那一个不晓得。因此梁公、梁婆又无儿子,没奈何只得把女儿嫁在江干,省得人是非。这任珪是个朴实之人,不曾打听仔细,胡乱娶了。不想这妇人身虽嫁了任珪,一心只想周得,两人余情不断。

 荏苒光,正是:

 看见垂杨柳,回头麦又黄。

 蝉声犹未断,孤雁早成行。

 忽一,正值八月十八生日。城的佳人才子,皆出城看。这周得同两个弟兄,俱打扮出候门。只见车马往来,人如聚蚁。周得在人丛中丢撇了两个弟兄,也不看,一径投到牛皮街那任珪家中来。原来任公每只闭着大门,坐在楼檐下念佛。周得将扇子柄敲门,任公只道儿子回家,一步步摸出来,把门开了。周得知道是任公,便叫声:“老亲家,小子施礼了。”任公听着不是儿子声音,便问:“足下何人?有何事到舍下?”周得道:“老亲家,小子是梁凉伞姐姐之子。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,因看特来相访。令郎姐夫在家么?”任公双目虽不明,见说是媳妇的亲,便邀他请坐。就望里面叫一声:“娘子,有你阿舅在此相访。”

 这妇人在楼上正纳闷,听得任公叫,连忙浓添脂粉,戴钗环,穿几件服,三步那做两步,走下楼来,布帘内瞧一瞧:“正是我的心肝情人,多时不曾相见!”走出布帘外,笑容可掬,向前相见。这周得一见妇人,正是:

 分明久旱逢甘雨,赛过他乡遇故知。

 只想,那知公府献头时?

 两个并肩坐下。这妇人见了周得,神魂飘,不能止。遂携周得手揭起布帘,口里胡说道:“阿舅,上楼去说话。”这任公依旧坐在楼檐下板凳上念佛。

 这两个上得楼来,就抱做一团。妇人骂道:“短命的!教我思量得你成玻因何一向不来看我?负心的贼!”周得笑道:“姐姐,我为你嫁上江头来,早晚不得见面,害了相思病,争些儿不得见你。我如常要来,只怕你老公知道,因此不敢来望你。”一头说,一头搂抱上,解带卸衣,叙旧海誓山盟,云情雨意。正是:

 情兴两和谐,搂定香肩脸贴腮。手捻着香酥,绵软实奇哉。退了绣鞋。

 ‮体玉‬靠郎怀,舌送丁香口便开。倒凤颠鸾云雨罢,嘱多才,明朝千万早些来。

 这词名《南乡子》,单道其间云雨之事,这两个霎时云收雨散,各整衣巾。妇人搂住周得在怀里道:“我的老公早出晚归,你若不负我心,时常只说相访。老子又瞎,他晓得什么!只顾上楼和你快活,切不可做负心的。”周得答道:“好姐姐,心肝,你既有心于我,我决不负于你。我若负心,教我堕阿鼻地狱,万劫不得人身。”这妇人见他设咒,连忙捧过周得脸来,舌送丁香,放在他口里道:“我心肝,我不枉了有心爱你。从今后频频走来相会,切不可使我倚门而望。”道罢,两人不忍分别。只得下楼别了任公,一直去了。

 妇人对任公道:“这个是我姑娘的儿子,且是本分淳善,话也不会说,老实的人。”任公答道:“好,好。”妇人去灶前安排中饭与任公吃了,自上楼去了,直睡到晚。任珪回来,参了父亲,上楼去了。夫无话,睡到天明。辞了父亲,又入城而去。俱各不题。

 这周得自那走了这遭,夜不安,一心想念。歇不得两,又去相会,正是情浓似火。此时牛皮街人烟稀少,因此走动,只有数家邻舍,都不知此事。不想周得为了一场官司,有两个月不去相望。这妇人心似火,巴不得他来。只因周得不来,恹恹成病,如醉如痴。正是:

 乌飞兔劫,朝来暮往何时歇?女娲只会炼石补青天,岂会熬胶粘月?

 倏忽又经元宵,临安府居民门首扎缚灯棚,悬挂花灯,庆贺元宵。不期这周得官事已了,打扮衣巾,其巳牌时分,径来相望。却好任公在门首念佛,与他施礼罢,径上楼来。袖中取出烧鹅,两人吃了,解带衣上。如糖似,如胶似漆,恁意颠鸾倒凤,出于分外绸缪。久不曾相会,两个搂做一团,不舍分开。耽阁长久了,直到申牌时分,不下楼来。

 这任公肚中又饥,心下又气,想道:“这阿舅今如何在楼上这一?”便在楼下叫道:“我肚饥了,要饭吃!”妇人应道:“我肚里疼痛,等我便来。”任公忍气声,自去门前坐了,心中暗想:“必有跷蹊,今晚孩儿回来问他。”这两人只得分散,轻轻移步下楼,款款开门,放了周得去了。那妇人假意叫肚痛,安排些饭与任公吃了,自去楼上思想情人,不在话下。

 却说任珪到晚回来,参见父亲。任公道:“我儿且休要上楼去,有一句话要问你。”任珪立住脚听。任公道:“你丈人丈母家,有个甚么姑舅的阿舅,自从旧年八月十八来了这遭,以后不时来望,径直上楼去说话,也不打紧。今早间上楼,直到下午,中饭也不安排我吃。我忍不住叫你老婆,那阿舅听见我叫,慌忙去了。我心中十分疑惑,往日常要问你,只是你早出晚回,因此忘了。我想男子汉与妇人家在楼上一,必有情之事。我自年老,眼又瞎,管不得,我儿自己慢慢访问则个。”

 任珪听罢,心中大怒,火急上楼。端的是:口是祸之门,舌为斩身刀。

 闭口深藏舌,安身处处牢。

 当时任珪大怒上楼,口中不说,心下思量:“我且忍住,看这妇人分豁。”只见这妇人坐在楼上,便问道:“父亲吃饭也未?”

 答应道:“吃了。”便上楼点灯来,铺开被,了衣裳,先上睡了。任珪也上来,却不倒身睡去,坐在枕边问那妇人道:“我问你家那有个姑长阿舅,时常来望你?你且说是那个。”

 妇人见说,爬将起来,穿起衣裳,坐在上。柳眉剔竖,娇眼圆睁,应道:“他便是我爹爹结义的妹子养的儿子。我的爹娘记挂我,时常教他来望我,有什么半丝麻线!”便焦躁发作道:“兀谁在你面前说长道短来?老娘不是善良君子,不裹头巾的婆婆!洋块砖儿也要落地,你且说是谁说黄道黑,我要和你会同问得明白。”任珪道:“你不要嚷!却才父亲与我说,今甚么阿舅在楼上一,因此问你则个。没事便罢休,不消得便焦躁。”一头说,一头便衣裳自睡了。那妇人气气促,做神做鬼,假意儿装妖作势,哭哭啼啼道:“我的父母没眼睛,把我嫁在这里。没来由教他来望,却教别人说是道非。”

 又哭又说。任珪睡不着,只得爬起来,那妇人头边搂住了,抚恤道:“便罢休,是我不是。看往日夫之面,与你陪话便了。”

 那妇人倒在任珪怀里,两个云情雨意,狂了半夜,俱不题了。

 任珪天明起来,辞了父亲入城去了。每巴巴结结,早出晚回。那痴婆一心只想要偷汉子,转转寻思:“要待何计身?只除寻事回到娘家,方才和周得做一块儿,耍个满意。”

 夜挂心,捻指又过了半月。

 忽一饭后,周得又来,拽开门儿径入,也不与任公相见,一直上楼。那妇人向前搂住,低声说道:“叵耐这瞎老驴,与儿子说道你常来楼上坐定说话,教我分说得口皮都破,被我葫芦提瞒过了。你从今不要来,怎地教我舍得你?可寻思计策,除非回家去与你方才快活。”周得听了,眉头一簇,计上心来:“如今屋上猫儿正狂,叫来叫去。你可漏屋处抱得一个来,安在怀里,必然抓碎你前。却放了猫儿,睡在上啼哭。等你老公回来,必然问你。你说:‘你的好爷,却来调戏我。我不肯顺他,他将我前抓碎了。’你放声哭起来,你的丈夫必然打发你归家去。我每得和你同同乐,却强如偷吊狗,暂时相会。且在家中住了半年三个月,却又再处,此计大妙。”妇人伏道:“我不枉了有心向你,好心肠,有见识!”二人和衣倒在上调戏了。云雨罢,周得慌忙下楼去了。

 正是:

 老烹不烂,移祸于枯桑。

 那妇人伺候了几。忽一,捉得一个猫儿,解开膛,包在怀里。这猫儿见衣服包笼,舒脚抓。妇人忍着疼痛,由他抓得前两粉碎。解开衣服,放他自去。此是申牌时分,不做晚饭,和衣倒在上,把眼得绯红,哭了叫,叫了哭。

 将近黄昏,任珪回来,参了父亲。到里面不见妇人,叫道:“娘子,怎么不下楼来?”那妇人听得回了,越哭起来。任珪径上楼,不知何意,问道:“吃晚饭也未?怎地又哭?”连问数声不应,那妇巧生言语,一头哭,一头叫道:“问什么!

 说起来妆你娘的谎子。快写休书,打发我回去,做不得这等猪狗样人!你若不打发我回家去,我明寻个死休!”说了又哭。任珪道:“你且不要哭,有甚事对我说。”这妇人爬将起来,抹了眼泪,擗开前,两抓得粉碎,有七八条血路,教丈夫看了道:“这是你好亲爷干下的事!今早我送你出门,回身便上楼来。不想你这老驴老畜生,轻手轻脚跟我上楼,一把双手搂住,摸我前,定要行。吃我不肯,他便将手把我前抓得粉碎,那里肯放!我慌忙叫起来,他没意思,方才摸下楼去了。教我眼巴巴地望你回来。”说罢,大哭起来,道:“我家不见这般没人伦畜生驴马的事。”任珪道:“娘子低声!邻舍听得,不好看相。”妇人道:“你怕别人得知,明讨乘轿子,抬我回去便罢休。”任珪虽是大孝之人,听了这篇妖言,不由得: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

 “正是‘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’。罢罢,原来如此!可知道前说你与什么阿舅有,眼见得没巴鼻,在我面前胡说。今后眼也不要看这老禽兽!娘子休哭,且安排饭来吃了睡。”这妇人见丈夫听他虚说,心中暗喜,下楼做饭,吃罢去睡了。正是:娇唤做枕边灵,十事商量九事成。

 这任珪被这妇人情,也不问爷却有此事也无。过了‮夜一‬,次早起来,吃饭罢,叫了一乘轿子,买了一只烧鹅,两瓶好酒,送那妇人回去。妇人收拾衣包,也不与任公说知,上轿去了。抬得到家,便上楼去。周得知道便过来,也上楼去,就搂做一团,倒在梁婆上,云情雨意。周得道:“好计么?”妇人道:“端的你好计策!今夜和你放心快活‮夜一‬,以遂两下相思之愿。”两个狂罢,周得下楼去要买办些酒馔之类。

 妇人道:“我带得有烧鹅美酒,与你同吃。你要买时,只觅些鱼菜时果足矣。”周得一霎时买得一尾鱼,一只猪蹄。四时新果儿,又买下一大瓶五加皮酒。拿来家里,教使女梅安排完备,已是申牌时分。妇人摆开桌子,梁公梁婆在上坐了,周得与妇人对席坐了,使女筛酒,四人饮酒,直至初更。吃了晚饭,梁公梁婆二人下楼去睡了。这两个在楼上。正是:来不似今,喜来更胜当初。

 正要称意停眠整宿,只听得有人敲门。正是:间不做亏心事,半夜敲门不吃惊。

 这两个指望做‮夜一‬快活夫,谁想有人敲门。梅在灶前收拾未了,听得敲门,执灯去开门。见了任珪,惊得呆了,立住脚头,高声叫道:“任姐夫来了!”周得听叫,连忙穿衣径走下楼。思量无处躲避,想空地里有个东厕,且去东厕躲闪。这妇人慢慢下楼道:“你今如何这等晚来?”任珪道:“便是出城得晚,关了城门。去张员外家歇,又夜深了,因此来这里歇‮夜一‬。”妇人道:“吃晚饭了未?”任珪道:“吃了,只要些汤洗脚。”梅连忙掇脚盆来,教任珪洗了脚。妇人先上楼,任珪却去东厕里净手。时下有人拦住,不与他去便好。

 只因来上厕,争些儿死于非命。正是:

 恩义广施,人生何处不相逢?

 冤仇莫结,路逢狭处难回避。

 任珪刚跨上东厕,被周得劈头揪住,叫道:“有贼!”梁公、梁婆、妇人、使女各拿一柴来打。任珪大叫道:“是我,不是贼!”众人不由分说,将任珪痛打一顿。周得就在闹里一径走了。任珪叫得喉咙破了,众人方才放手。点灯来看,见了任珪,各人都呆了。任珪道:“我被这贼揪住,你们颠倒打我,被这贼走了。”众人假意埋冤道:“你不早说!只道是贼,贼到却走了。”说罢,各人自去。任珪忍气声道:“莫不是藏什么人在里面,被我冲破,到打我这一顿?且不要慌,慢慢地察访。”听那更鼓已是三更,去梁公上睡了。心中胡思想,只睡不着。捱到五更,不等天明,起来穿了衣服便走。梁公道:“待天明吃了早饭去。”任珪被打得浑身疼痛,那有好气?也不应他,开了大门,拽上了,趁星光之下,直望候门来。却忒早了些,城门未开。城边无数经纪行贩,挑着盐担,坐在门下等开门。也有唱曲儿的,也有说闲话的,也有做小买卖的。任珪混在人丛中,坐下纳闷。

 你道事有凑巧,物有偶然,正所谓:

 吃食少添盐醋,不是去处休去。

 要人知重勤学,怕人知事莫做。

 当时任珪心下郁郁不乐,与决不下。内中忽有一人说道:“我那里有一邻居梁凉伞家,有一件好笑的事。”这人道:“有什么事?”那人道:“梁家有一个女儿,小名圣金,年二十余岁。

 未曾嫁时,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周得通。旧年嫁在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叫做任珪。这周得一向去那里来往,被瞎阿公识破,去那里不得了。昨归在家里,昨晚周得买了嗄饭好酒,吃到更荆两个正在楼上快活,有这等的巧事,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静,赶不出城,径来丈人家投宿。夫惊得没躲避处,走去东厕里躲了。任珪却去东厕净手,你道好笑么?那周得好手段,走将起来劈头将任珪揪住,到叫:‘有贼!’丈人、丈母、女儿,一齐把任珪烂酱打了一顿,夫逃走了。

 世上有这样的异事!”众人听说了,一齐拍手笑起来,道:“有这等没用之人!被妇安排,难道不晓得?”这人道:“若是我,便打一把尖刀,杀做两段!那人必定不是好汉,必是个煨脓烂板乌。”又一个道:“想那人不晓得老婆有,以致如此。”说了又笑一常正是:

 情知语是钩和线,从头钓出是非来。

 当时任珪却好听得备细,城门正开,一齐出城,各分路去了。此时任珪不出城,复身来到张员外家里来,取了三五钱银子,到铁铺里买了一柄解腕尖刀,和鞘间。思量钱塘门晏公庙神明最灵,买了一只白公,香烛纸马,提来庙里,烧香拜告:“神圣显灵,任珪梁氏,与邻人周得通,夜来如此如此。”前话一一祷告罢,将刀出鞘,提在手,问天买卦:“如若杀得一个人,杀下的在地下跳一跳,杀他两个人,跳两跳。”说罢,一刀剁下头,那在地下一连跳了四跳,重复从地跳起,直从梁上穿过,坠将下来,却好共是五跳。当时任珪将刀入鞘,再拜,望神明助力报仇。化纸出庙上街,东行西走,无计可施。到晚回张员外家歇了。没情没绪,买卖也无心去管。

 次早起,将刀间,没做理会处。要去梁家干事,又恐撞不着周得,只杀得老婆也无用,又不了事。转转寻思,恨不得咬他一口。径投一个去处,有分教:任珪小胆番为大胆,善心改作恶心;大闹了新桥,鼎沸了临安府。正是:

 青龙与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
 这任珪东撞西撞,径到美政桥姐姐家里。见了姐姐说道:“你兄弟这两有些事故,爹在家没人照管,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时,休得推故。”姐姐道:“老人家多住些时也不妨。”姐姐果然教儿去接任公,扶着来家。

 这任珪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,走到姐姐家,见了父亲,将从前事,一一说过,道:“儿子被这泼妇虚言巧语,反说父亲如何如何,儿子一时被惑,险些堕他计中。这口气如何消得?”任公道:“你不要这妇便了,何须呕气?”任珪道:“有一撞在我手里,决无干休!”任公道:“不可造次。从今不要上他门,休了他,别讨个贤会的便罢。”任珪道:“儿子自有道理。”辞了父亲并姐姐,气忿忿的入城。

 恰好是黄昏时候,走到张员外家,将上件事一一告诉:“只有父亲在姐姐家,我也放得心下。”张员外道:“你且忍耐,此事须要三思而行。自古道:‘捉见双,捉贼见赃。’倘或不了事,枉受了苦楚。若下在死囚牢中,无人管你。你若依我说话,不强如杀害人性命?冤家只可解,不可结。”任珪听得劝他,低了头,只不言语。员外教养娘安排酒饭相待,教去房里睡,明再作计较。任珪谢了。到房中寸心如割,和衣倒在上,番来覆去,延捱到四更尽了,越想越恼,心头火按捺不祝起来抓扎‮体身‬急捷,将刀间,摸到厨下,轻轻开了门,靠在后墙。那墙苦不甚高,一步爬上墙头。其时夏末秋初,其夜月正明如昼。将身望下一跳,跳在地上。

 道:“好了!”一直望丈人家来。

 隔十数家,黑地里立在屋檐下,思量道:“好却好了,怎地得他门开?”踌躇不决。只见卖烧饼的王公,挑着烧饼担儿,手里敲着小小竹筒过来。忽然丈人家门开,走出梅,叫住王公,将钱买烧饼。任珪自道:“那厮当死!”三步作一步,奔入门里,径投胡梯边梁公房里来。掇开房门,拔刀在手,见丈人、丈母俱睡着。心里想道:“周得那厮必然在楼上了。”按住一刀一个,割下头来,丢在前。正要上楼,却好梅关了门,走到胡梯边。被任珪劈头揪住,道:“不要高声!若高声,便杀了你。你且说,周得在那里?”那女子认得是任珪声音,情知不好了,见他手中拿刀,大叫:“任姐夫来了!”任珪气起,一刀砍下头来,倒在地下,慌忙大踏步上楼去杀妇。正是:

 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

 当时任珪跨上楼来。原来这两个正在上狂,听得王公敲竹筒,唤起梅买烧饼,房门都不闭,卓上灯尚明。径到边,妇人已知,听得梅叫,假做睡着,任珪一手按头,一手将刀去咽喉下切下头来,丢在楼板上。口里道:“这口怒气出了,只恨周得那厮不曾杀得,不我意。”猛想:“神前杀五跳,杀了丈人、丈母、婆娘、使女,只应得四跳。那从梁上跳下来,必有缘故。”抬头一看,却见周得赤条条的伏在梁上。任珪叫道:“快下来,饶你性命!”那时周得心慌,爬上去了,一见任珪,战战兢兢,慌了手脚,了爬不动。任珪起,从上直爬上去,将刀砍,可怜周得从梁上倒撞下来。任珪随势跳下,踏住脯,搠了十数刀。将头割下,解开头发,与妇人头结做一处。将刀入鞘,提头下楼。到胡梯边,提了使女头,来寻丈人、丈母头,解开头发,五个头结做一块,放在地上。此时东方大亮,心中思忖:“我今杀得快活,称心满意。逃走被人捉住,不为好汉。不如身首官,便吃了一剐,也得名扬于后世。”

 遂开了门,叫两边邻舍,对众人道:“婆娘无礼,人所共知。我今杀了他一家,并夫周得。我若走了,连累高邻吃官司,如今起烦和你们同去出首。”众人见说未信,慌忙到梁公房里看时,老夫两口俱没了头。胡梯边使女尸倒在那里。

 上楼看时,周得被杀死在楼上,遍身刀搠伤痕数处,尚在血里,妇人杀在上。众人吃了一惊,走下楼来。只见五颗头结做一处,都道:“真好汉子!我们到官,依直与他讲就是。”

 道犹未了,嚷动邻舍、街坊、里正、缉捕人等,都来缚住任珪。任珪道:“不必缚我,我自做自当,并不连累你们。”说罢,两手提了五颗头,出门便走。众邻舍一齐跟定,街男子妇人,不计其数来看,哄动城人。只因此起,有分教任珪,正是:

 生为孝子肝肠烈,死作明神姓字香。

 众邻舍同任珪到临安府。大尹听得杀人公事,大惊,慌忙升厅。两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,任珪将五个人头,行凶刀一把,放在面前,跪下告道:“小人姓任名珪,年二十八岁,系本府百姓,祖居江头牛皮街上。母亲早丧,止有老父,双目不明。前年冬间,凭媒说合,娶到在城新桥河下梁公女儿为,一向到今。小人因无本生理,在卖生药张员外家做主管。早去晚回,日常间这妇人只是不喜。至去年八月十八,父亲在楼下坐定念佛。原来梁氏未嫁小人之先,与邻人周得有。其日本人来家,称是姑舅哥哥来访,径自上楼说话。日常来往,痛父眼瞎不明。忽父与小人说道:‘什么阿舅常常来楼上坐,必有情之事。’小人听得说,便骂婆娘。

 一时小人见不到,被这婆娘巧语虚言,说道老父上楼调戏。因此三前,小人打发妇人回娘家去了。至,小人回家晚了,关了城门,转到家投宿。不想夫见我去,逃躲东厕里。小人临睡,去东厕净手,被他劈头揪住,喊叫有贼。当时丈人、丈母、婆娘、使女,一齐执柴打小人,此时夫走了。小人忍痛归家,思想这口气没出处。不合夜来提刀入门,先杀丈人、丈母,次杀使女,后来上楼杀了妇。猛抬头,见夫伏在梁上,小人爬上去,刀砍死。今提五个首级首告,望相公老爷明镜。”大尹听罢,呆了半晌。遂问排邻,委果供认是实。所供明白,大尹钧旨,令任珪亲笔供招。随即差个县尉,并公吏仵作人等,押着任珪到尸边检验明白。其人山人海来看。

 险道神了衣裳,这场话非同小可。

 当一齐同到梁公家,将五个尸首一一检验讫,封了大门。县尉带了一干人犯,来府堂上回话道:“检得五个尸,并是凶身自认杀死。”大尹道:“虽是自首,难以免责。”打二十下,取具长枷枷了,上了铁镣手肘,令狱卒押下死囚牢里去。一干排邻回家。教地方公同作眼,将梁公家家财什物变卖了,买下五具棺材,盛下尸首,听候官府发落。

 且说任珪在牢内,众人见他是个好男子,都爱敬他。早晚饭食,有人管顾,不在话下。

 临安府大尹与该吏商量:任珪是个烈好汉,只可惜下手忒狠了,周旋他不得。只得将文书做过,申呈刑部。刑部官奏过天子,令勘官勘得本犯妇,理合杀死,不合杀了丈人、丈母、使女,一家非死三人。着令本府待六十,将犯人就本地方凌迟示众。梁公等尸首烧化,财产入官。

 文书到府数,大尹差县尉率领仵诈、公吏、军兵人等,当去牢中取出任珪。大尹将朝廷发落文书,教任珪看了。任珪自知罪重,低头伏死。大尹教去了锁枷镣肘,上了木驴。只见:四道长钉钉,三条麻素缚。

 两把刀子举,一朵纸花遥

 县尉人等,两鼓,一声锣,簇拥推着任珪,前往牛皮街示众。但见犯由牌前引,后随。当时来到牛皮街,围住法场,只等午时三刻。其看的人,两行如堵。将次午时,真可作怪,一时间天昏地黑,无光,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,播土扬泥,你我不能相顾。看的人惊得四分五落,魄散魂飘。

 少顷,风息天明,县尉并刽子众人看任珪时,掷索长钉俱已落,端然坐化在木驴之上。众人一齐发声道:“自古至今,不曾见有这般奇异的怪事。”监斩官惊得木麻,慌忙令仵作、公吏人等,看守任珪尸首,自己忙拍马到临安府,禀知大尹。大尹见说大惊,连忙上轿,一同到法场看时,果然任珪坐化了。大尹径来刑部禀知此事,着令排邻地方人等,看守过夜。明早奏过朝廷,凭圣旨发落。次巳牌时分,刑部文书到府,随将犯人任珪尸首,即时烧化,以免凌迟。县尉领旨,就当街烧化。城里城外人,有千千万万来看,都说:“这样异事,何曾得见!何曾得见!”

 却说任公与女儿得知任珪死了,安排些羹饭。外甥挽了瞎公公,女儿拾着轿子,一齐径到当街祭祀了,痛哭一常任珪的姐姐,教儿子挽扶着公公,同回家奉亲过世。

 话休絮烦,过了两月余,每遇黄昏,常时出来显灵。来往行人看见者,回去便患病,备下羹饭纸钱当街祭献,其病即痊。忽一,有一小儿来牛皮街闲耍,被任珪附体起来。众人一齐来看,小儿说道:“玉帝怜吾是忠烈孝义之人,各坊城隍、土地保奏,令做牛皮街土地。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庙,秋祭祀,保国安民。”说罢,小儿遂醒。当坊邻佑,看见如此显灵,那敢不信?即敛出财物,买下木植,将任珪基地盖造一所庙宇。连忙请一个塑佛高手,塑起任珪神像,坐于中间,虔备三牲福礼祭献。自此香火不绝,祈求必应,其庙至今尚存。后人有诗题于庙壁,赞任珪坐化为神之事,诗云:铁销石朽变更多,只有精神永不磨。

 除却拚自死,刚肠一片赛阎罗-  M.eF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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